到了次日白天,恰好是排戏的日子,不用得上台,井兰芬就借着这个机会,说是人不舒服,躺在床上了。本来戏班里排戏,就是这些零碎角儿讨厌。为免除他们闹不清起见,不能把戏情全部告诉他们。可是断章取义,又怕他们摸不着头脑,所以格外要细心教,至于当主角的,自然都有几分小聪明,戏情只要从头至尾一说,在情理方面一想,就会记住了。坤伶们编的新戏,那些词句,全由老戏词上翻版下来,不过是更改三四个字,还有什么不容易记住的。所以井兰芬歇一天不去排戏,却也没什么关系。井二奶奶以为昨天的事很小,过去了就算了,料到井兰芬不会因这事挂心的。下午井二奶奶有点私事,出门去了。井兰芬凑着这个空子,悄悄地走上大街,雇了一辆人力车,多给车夫几个钱,便飞也似的,拉到何乐有会馆。进了大门,那长班也是个小戏迷,他就认得这是井兰芬,三脚两步,跳着向里跑,口里嚷道:“何先生,何先生,来人了!”一脚忘了上走廊阶石,跌了个笔直。
何乐有一人,正在屋子里检点他一年来的当票,听得长班拼命地嚷着,人来了,人来了,他以为是讨债的来了,这倒很好,正可把自己的苦况暴露出来,让人家看看,究竟自己是穷不穷。不料长班嚷着,有上文没下文,突然而止。连忙打开房门来看,只见长班半边脸是尘土,弯了腰在那里擦膝盖。他正要问他碰着了没有,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叫声何先生。这一抬头,不料却是念念不忘的人来了,哎呀了一声道:“井老板怎么来了?请坐,请坐!”口里虽是这样说着,但是脸上不住地起了犹疑之态。因为当年有钱的时候,都是约了她在公园里,或在酒馆子里会面。自己寓所,她也来过一两回,不过那时住在最阔的公寓里,并不是会馆里这般穷荒。而今让井兰芬看到屋子里这样简陋,一来是自己不好意思,二来也觉得不是招待知己之处。但是在这犹疑之时,井兰芬已经走进了房门口,只好将身子侧倒一边让她进来。井兰芬走进来,一眼就看到桌上一叠当票,一想,穷人是最不愿人知道他穷状的,这样一来,岂不与人以难堪,因此连忙掉过脸去,迎着何乐有说话。何乐有料想她已看见了,瞒也无益,因此索性老实一点儿,就让她在桌边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我这是南方人说的话,骑牛撞见亲家公了。你看,我在这里开当票子展览会呢。”井兰芬见他已说出来了,这倒不必替他去隐瞒,就笑道:“这要什么紧?自己有东西拿去当,总比伸手和人去借好一点儿。